公司聚餐,我因挂念家中女儿中途离席,独自走出饭店的时候,意外地撞见了一个人。
不是旁人,正是我的丈夫宋畅。
他的胳膊上还挎着一只白净的手……
1.家
从我记事起,我就有两个家。
一家姓钱,一家姓江。
钱爸家还有一个儿子,也就是小我两岁的弟弟。
上小学的时候,同桌总是感慨:“真羡慕你啊小雨,有这么多人疼你。”
我听了那叫一个得意啊,每回嘴巴都要咧到耳根。
后来上了初中,要住校,江爸说:“周末你就去你钱爸家住,他调到城里当老师去了,在那儿买了房子,别来回跑了。”
我很高兴。钱爸原先在村里的老房子我都没去过几次,这下竟然直接去他新房子了。
我还特意换了身干净衣裳。
可是,钱爸家没有我的房间,“不好意思啊小雨,家里不够住,你晚上还是回学校吧。”
我用手扯着衣服的下摆,向弟弟的房间张望。入眼就是一台电脑,厚重的尾巴抵着白色墙面,蓝色的屏幕倒映出偌大的房间。
我匆匆地来了,又匆匆地走了。
在寝室夸下的海口“回家过周末”,瞬间成了笑话。我扯了个天大的谎,故意找了个肮脏的路面,将自己的干净衣裳蹭上去。我说自己遇上了抢劫,然后在同学质疑的目光中咧开了嘴角。后来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好笑,我有什么可抢的。
中考后,江爸和江妈在家大吵了一架,为了我上高中的事。
我成绩离最好的高中差了十分,江爸说没钱出择校费,江妈说应该去找钱爸要,毕竟他才是我的亲生父亲。但江爸始终开不了口,他觉得老钱也只是个普通的教师,还要供儿子读书,压力很大,不应该勉强他。
江妈后来带着我去了城里钱爸家,拎了好多田里种的菜给他们。临走的时候,钱爸塞了个信封给江妈。回到家后,江妈对我说:“小雨,你不是一直想要那个什么李宁的运动鞋吗?你自己去买,多下来的就当生活费。”然后,将那只薄薄的信封递给了我。
我没有去成县城里最好的高中,可是却拥有了一双梦寐以求的鞋。
踩着这双鞋,我感觉自己随时可以飞走了。
后来高考,我果然考得离家很远。
钱爸特意来了一趟,并送给我一只手机,“用了没多久,还是个新的呢,挺好用的。”
我感激地收下,迫不及待地将所有认识人的号码都存了进去。晚上临睡前我翻看相册,里面还有没删除的照片,是钱爸、钱妈和弟弟一起旅游的照片。
上大学之前,我问江妈,为什么他们要替钱爸养我。
江妈说,“还能为什么,因为我们没得生呗。”
无法生育,就从别家要一个孩子来养。
农村人的思维,多么纯粹。
而这种直白纯粹的思维模式,似乎也在我身体里扎了根。
大学寝室夜话,别人都想拥有豪宅和票子,唯有我,只想有个家。
后来,宋畅给了我一个家。
2.宋畅(1)
我与宋畅是大学同学,在学生会打杂时相识。
宋畅是搁男生堆里都很打眼的那种,个子高,皮肤白,一双桃花眼像是永远没睡醒。
没入学生会的时候,我就听说过他的名号。喜欢他的人很多,倒追的也不少,落到女生口中,终究逃不过“海王”二字。因此到了学生会共事,不免多留意了几眼。
学生会有许多别人不想揽得杂活,譬如活动收拾场地这种,吃力不讨好,机灵的早跑了,往往就剩我跟宋畅收尾。一来二去,我们二人竟熟络了起来。
活干完,偶尔还会一起上食堂吃饭。我们都喜欢东校区二食堂的回锅肉,他打四两饭,我打二两。他会说:“小雨,你太瘦了,得多吃一点。”然后拼命往我碗里夹菜。
许多爱情,都是从这种毫无缘由的偏爱开始的吧。
宋畅性格很开朗,有时候哪怕同他擦身而过,也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。
我向往这种开朗。
后来却是宋畅先同我告了白。
那是大一结束放暑假,我没回家,而是留在了学校,同时干着两份兼职。
宋畅得知我留在学校以后,每天都会给我发消息确认人身安全。有一次家教做得比较晚,搭末班车回到学校的时候,已经将近十一点,到了宿舍楼下,却意外见到身着白T的宋畅。
夏夜晚风也像是撩过火,拍在赤裸的手臂上热烘烘的。只见宋畅满头的汗,神情焦虑地跑到我跟前,像是急坏了:“你手机怎么关机了?”
我猛然惊醒,手机在出门时摔坏关机,然后就忘在学生家里了。
宋畅家就在本地,但是听完原委却不着急走。
宿舍门廊的灯将他涨红的脸照得雪亮,“我喜欢你”四个字跟着炙热的风一起轻拍到我脸上,使得我的脸颊也跟着烫了起来,一直烫到了心口。
后来我一直在想,宋畅对我的爱情,会不会是一种怜悯。
只不过,谈恋爱是一回事,谈婚论嫁又是另一回事。
谈恋爱是两个灵魂的碰撞。
谈婚论嫁是将灵魂载体放置在天平两端,称重量。
我们毕业没多久就结了婚,班上同学都说我嫁得好,言下之意其实是我高攀了。但也只有我和宋畅知道,我们这婚结得其实并不容易。
宋畅从小在城里长大,父母虽只是体制内的普通职员,但毕竟铁饭碗。家里自住一套房,另外还备有一套给宋畅结婚用的婚房。
而我呢。
大学快毕业的时候,江妈偷偷地跟我说,我结婚她大概给不了什么嫁妆,她当年陪嫁的红木箱子里还压了一只金镯子,是她能给我的全部。
我哪能真的要江妈的金镯子呢。
刚开始工作没多久,压力巨大,我租了个小单间,床宽只有八十公分,脚刚放下地就能抵到门。宋畅来看过我一次,就再也不愿同我在出租屋里多坐。他说他要给我钱,而我决定同他分手。
他可以心软,但我不能天真。
我们僵持了很久,将近半年的时间都在拉锯。
事情出现转机,是因为宋畅他爸查出了肺癌,晚期。宋畅整个人都瘦脱了形,可是他刚毕业根本没有积蓄,为了给他爸治病,他将婚房卖了。然而,病情恶化得很快,他爸没能熬过那年冬天。
他爸说想在过世前看儿子结婚。
宋畅红着一双眼,恳求我怜悯他。
说实话,我很心疼。我知道,他也快没有家了。
我想,我们可以一起组建一个家。
3.宋畅(2)
结婚的头几年,我和宋畅都埋头于工作,没有要孩子。
宋畅肯吃苦,情商高,升职迅速,几年时间就一跃升到了销售总监的位置。我的事业也不甘落后,短短几年也升到了市场部副经理。
我们买了房,换了车,生活质量一路向上。
结婚第六年,宋畅说他想要个孩子,我想我们是时候将脚步放慢了。
结婚第七年,我们迎来了我们的女儿。
三十一岁,不算高龄,但也不是年轻的妈妈了。对于迟迟到来的女儿,我感到欣喜,将所有能给予的物质和爱都给了她。
然而女儿的到来,却成了一道分水岭,将过往推得越来越远。回忆起来,便是自那以后,事情往不可挽回的方向飞驰而去。
那时女儿刚出生三个月,尚在休产假的我每天都忙着寻找女儿身上的惊喜,她每一天的笑容都好像不太一样,撑个手翻个身都像是人类伟大的发现。我的手机里存满了她的照片和视频,恨不能发给全世界的人看。
但是宋畅在女儿出生之后又升了职,应酬愈发多了起来,一周七天能有五天在外面喝酒应酬,陪伴女儿的时间也极少。婆婆与我们同住,帮忙照顾女儿。但我终究还是走上了丧偶式育儿的道路。
感到事情不对劲,是一个寻常的夜晚,宋畅应酬喝得有点多,到了凌晨两点多才醉醺醺地到家,动静极大,将我跟婆婆都吵醒了。
应酬状况百出,喝醉也是常事,不过宋畅向来有自控,醉成这样挺少见。
我跟婆婆二人合力,才将抱着马桶吐了半小时的他搬到客房,用湿毛巾帮他擦了脸,再在床头柜上放杯水。
正准备退出去,只见婆婆捏着宋畅的手机走进来,“好像有个未接来电。”
我接过手机,并没有什么未接来电,但有微信跳出来。
「喝多了?」
点开对话框,整个页面唯有这三个字。
没有过往聊天记录。
头像是个皮卡丘,眨着眼睛,十分俏皮。
我感到脑袋轰的一下。
我在原地站了片刻,将手机放到床头柜上,看了眼睡得很沉的宋畅,而后沉默地退出了客房。
4.宋畅(3)
宋畅的心出走了。
这样的认知,搅得我心痛。
「喝多了」,简简单单三个字,却好像一个脆响的巴掌,狠狠打在我的脸上。
那一刻,我感觉我们这个家完蛋了。
两个万分信任彼此的人,忽然有了怀疑和嫌隙,过往的一切都好像抹平了。宋畅所有的话语和动作都好像带了深意,从前表现出来的依赖与深情也如同笑话一般。
我努力告诉自己,是我想多了。
可是本能驱使着我循着线索往下查,然后我才发现,皮卡丘头像的主人是他同事。原来他中午一起吃饭的同事是她,帮忙带咖啡的同事是她,就连下班以后一打一个小时电话沟通工作的同事也是她。甚至隐蔽的海外购物网站里,还有一条我从未见过的梵克雅宝项链。
七月热天里,我只觉得手脚冰凉。
越查手越抖,血液拼命往脑袋涌,恰好皮卡丘的头像又跳动起来,我将宋畅的手机狠狠地掼到了地上。
洗完澡的宋畅带着满头潮气,嬉皮笑脸地用他粗糙的嘴巴亲吻女儿,女儿被他逗得咯咯笑。
许久之后,他才发现我的不对劲。
他问我怎么了。
我将手机递给他,眼睛却心虚地不敢看他,“不小心把你手机摔了。”
手机上的裂痕扎眼。
他略带疑惑地接过,打开手机看了一眼,而后像是松了口气,“没事的,一个破手机而已。”然后过来拍了拍我的头,“这点事情,怎么就让你脆弱成这样了?”
我摇了摇头,却不争气地掉了眼泪。
宋畅像是被我的眼泪吓到,赶紧捉住我擦眼泪的手,“怎么了?怎么哭了?我妈白天给你气受了?”
我摇头,眼泪淌了满脸。心里面好像有无尽的委屈,拼命地借着眼睛这个窗口往外涌。
那一夜,宋畅久违地将我抱在怀里睡了一夜。
可是我却觉得,我和他之间是那样地远。
5.祝晚风(1)
我承认自己不是个勇敢的人,但却是第一次知道,原来自己比想象中懦弱得多。
无数次我想要揭下宋畅那张虚情假意的面具,可是一看到他对女儿展露笑脸,我就狠不下心来。
我害怕。
我怕失去这个家。
结束产假之前,我的整个身心都处于焦灼之中。女儿像是同我有着心灵感应,情绪也时常焦虑,夜夜大哭。
婆婆也被吵到,追问我:“小雨,你最近是不是吃什么了,是不是奶水有问题啊?”
宋畅依旧应酬频繁,照顾女儿的时间不多,分给我的自然就更少了。除去那一夜,他好像并不知道我的情绪出了问题。
我们是夫妻,却好像活在了两个世界。
产假结束之后,我终于告别了全职妈妈的日子,回归到了工作岗位。可是,休假期间的工作不可能没有人处理,公司早已安排了新人接替我的工作。
公司找我谈话,话里话外都是劝我离职。
我从毕业就在这家公司工作,每天加班加点干活,有时候为了赶营销节点没少通宵。我倾尽心力去为之努力地工作,却给了我这样的棒喝,资本家还真是翻脸不认人。
接替我工作的姑娘名叫陆萌,比我小三岁,名校毕业。据同事说起,她工作能力强,向上管理做得也不错,前途无限。公司用人最为现实,一个正在上升势头,一个已有养老趋势,该弃用哪一个显而易见。
我尚在哺乳期不可开除,本是占理的一方,不需卑微。但外出找工作也不容易,所以我对总经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,最终做出了调换部门的让步,从忙碌的一线营销部门调去了二线行政,工资折半。
调岗那天,陆萌组了个饭局,名义上是营销部团建,实则是欢送我离开营销部。
陆萌个子高挑,一头利落短发显得格外干练,她端过红酒杯来敬酒,“小雨姐,之前听同事常常提起你,有名的拼命三郎,能力卓越,只可惜没机会和你共事。行政部门是公司总管部门,你今后可得多照顾照顾营销部的大家呀。”
我本可以推拒不来参加这个饭局,可是又觉得没有回避的道理。
我举着茶水杯,看着眼前这个满身干劲的姑娘,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。
陆萌没有计较我以茶代酒,反倒还在尾声大家闹着续摊时,主动说:“小雨姐还要回家照顾女儿,大家还是早一点撤吧。”并没有撇下我一个人去续摊。
走出饭店的时候,意外地撞见了一个人。
不是旁人,正是我的丈夫宋畅。
胳膊上还挎着一只白净的手。
6.祝晚风(2)
宋畅看见我,白皙肌肤瞬时通红。
他将挽住他胳膊的那只白净的手轻轻拨开,向我走来。
我向他的身后望去。
方才那只手的主人正嘴角吟笑,向我点了点头。
我问宋畅,“那个人是谁?”
宋畅转头看了一眼,神色颇为不自然道,“哦,同事。”
“叫什么名字啊?”
还没待宋畅回答,同我一起走出饭店的陆萌忽然说道,“祝晚风。”
宋畅疑惑地看着我和陆萌。
我将他二人互相介绍后,宋畅问陆萌道:“你和祝晚风认识?”
陆萌点头,“是啊,以前同事。”
宋畅忽然急切地要走。
“你不跟你同事打个招呼吗?”我问他。
宋畅却说:“不用管她。”
那条微信的真实面貌似乎在我面前掀开了一角。
我与同事们告别后,同宋畅一起回家。一路上宋畅都似是心神不宁,车上音乐吵闹,他不停地切换着广播。
隔了很久,他才问我:“刚刚,你那个同事,是你们部门的?”
我本该将自己调岗的事情告诉他,可是不知道为什么,我一直开不了口。好似我和他之间,再也不能分享秘密了。
我只简短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世界挺小。”他哂笑了下,然后手又切换起了广播。
“你这个同事是哪个部门的?”我问。
“哦,采购部的。”他答得倒是快速,像是早有预备。
“挺漂亮的。”我转头看向他。
宋畅脸上显露出愉悦,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表情,每当他生活中出现小的惊喜时,他就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来。
“漂亮吗?”他努力掩饰着脸上的笑意,反问我,“我倒是觉得一般啊。”
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湿抹布堵住,发不出声音。
夜间宋畅睡得很沉,可是我却难以入眠。无数次,看着他的侧脸,我都想要将他摇醒,大声地质问他到底有没有出轨,到底有没有背叛我们的婚姻。
可是女儿轻轻的呼吸声又总是将我从幻想中唤醒,让我不得不面对这个真实的世界。
我不能毁了我们这个家。
行政部的工作琐碎,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忙活一上午。领用个垃圾袋都得一一核对,我试着从营销的快节奏里抽身,投入到这些琐碎事项中。
当然,也有好处。
行政部门是整个公司的八卦集散中心,是各个部门偷懒喘口气的地方,常有人借着闲聊的名义打小报告。谁不知道行政部也是离老板最近的部门呢。
当然行政经理也是个修炼成精的,将新转过来的我推出去应付。于是我挂着主管的职,天天干着助理的活,协调这个处理那个。
也是这个时候我才听说,陆萌和总经理的关系似乎有一些暧昧。
职场上少不了这种花边新闻,大家见怪不怪。可是我心里却好受了许多,似乎人总是要依靠一些外在的因素去消解内心的不平。
后来我主动找她打听祝晚风,她翻出祝晚风的微信,果然是那个眼熟的皮卡丘。
我决定去会一会皮卡丘头像的主人。
7.祝晚风(3)
那日我打着宋畅爱人的名义去了他的公司,却被告知宋畅不在。
“那祝晚风呢?”
前台打量着我,向我露出一个职业的微笑,“您稍等,我打电话问一下。”
我尽量装得淡定,实则早已浑身汗透。
前台挂了电话,认真对我说:“女士,您旁边沙发上坐一下,祝经理说她一会儿就下来。”
宋畅就职的集团是世界五百强,规矩森严。
我在沙发上就座,将茶几上的杂志翻看了个遍,矿泉水喝掉了大半瓶,才等到祝晚风出现。
一身米白香奈儿套装,手里拎了个棕色的爱马仕包包,一双银色高跟鞋,站到面前时好像一只包裹精致的礼盒。她笑容浅淡,白皙的脸颊上泛着红晕,眼神里尽是懵懂与羞涩。
她怯怯地问,“不好意思,刚刚在赶方案,下来晚了。您是……宋畅的爱人?”
我点了下头,“我们见过。”
她似是绞尽脑汁想了一番,而后笑了笑,“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?”
祝晚风说话轻柔,语调上扬,无端地令我想起她头像里那只俏皮的皮卡丘。
“没什么事,我就想来问一下,你为什么每天半夜都在给宋畅发消息?”
我的声音不高,但也足以使旁边探耳八卦的前台听见。
祝晚风笑容一滞,“不好意思,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。”
“他还给你买了条项链,不是吗?”我被自己尖锐的质问声给吓到。
“他生日的时候,我送了他一只手表。项链是他给我的回礼。”她抬手摸了下脖子里的四叶草项链。
原来还有一只我并不知道其存在的手表。
“你们不觉得自己这样做很丢脸吗?你自己没有老公吗?”我原本只是打算来试探一番,可是真到了现场,事情却不受我控制。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,我甚至能想象得到自己此刻狰狞的面目。
祝晚风却轻轻挑起一个笑,“我未婚。”
“所以你就勾引别人的老公?!”
她似是恍然,“您是在怀疑我和宋畅之间有不正当关系是吗?”
“你敢否认吗?”
她却挑眉:“我和宋畅,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啊。”
在她和善磊落的外表面前,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个跳梁小丑。
已经到了午休的点,大厅里来来往往都是人,无一不以探究的眼神望向我们。
祝晚风捋了下齐耳的短发,声音依旧不高地说:“江小姐,听说您女儿还不满半岁,您是不是……患有产后抑郁啊?”
我愣住。
“听说患有产后抑郁的人,容易对身边人产生不信任感。正好我有个朋友,在妇幼医院研究产后抑郁方向,您如果需要的话,我可以介绍您过去。”她恢复了从容清浅的笑,真挚地同我说道,并且迅速打开手机通讯录,意欲将联系人号码当场找给我。
不知为何,她的话听来,好像怀孕生子成了一件令人羞耻的事。
我被刺痛,眼皮发着烫,声音都跟着不自觉抖了一下,“不用了。”
“真的不需要吗?我很担心您的健康状况。”她的眼中写满真诚。
我咬着嘴唇,感到自己十分失败。场面陷入僵局,我就好像掉入了高中的那个时空,站在钱爸家中,感受到无尽的羞辱与无措。
后来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,是宋畅的领导。
大厅人来人往不好看,他将我跟祝晚风二人带到了公司旁边的咖啡馆,坐下将我们的情况简单了解了一下。
他说他会处理这件事。
可是走出咖啡馆时,祝晚风却问我:“你打算怎么收场呢?”
8.祝晚风(4)
事情似乎很难收场。
宋畅被叫去谈话,险些丢了工作。
他怒气冲冲地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。又信誓旦旦地说他同祝晚风什么关系也没有。他说现在我生活得这么幸福还有什么不满意的。
我好像终于明白了一件事。
他不爱我。
他只是怜悯我,给了我一个家而已。
我们分床而居,婚姻摇摇欲坠。
婆婆冷眼旁观,劝我:“小雨,没有实质性的证据,你别乱想。女儿这么小,你离婚了日子会很难过的。”
我忽然很想听听江妈的声音。
我给江妈打了个电话,江妈开口便问:“宋畅对你好不好啊?”
踟蹰许久,我才告诉她,我想离婚。
江妈在电话里着急,“小雨啊,有什么事情过不去的呢?婚姻哪有不难的,日子都是靠人一点一点过出来的。要是遇到事情就离婚,我跟你爸早就没法过了。你要答应我啊,别做傻事情,男人哪有不犯错的呀,犯了错改正就好了嘛。你可千万不要轻易离婚啊。”
我模棱两可地挂了电话。
到了晚上,钱妈破天荒地给我发了个消息。
「女儿你好,你妈电话来,说你遇到困难,让我一定劝劝你。
我想你应该在休息,不便电话打扰,所以发这条消息给你。
你是个早慧的孩子,世事看得清楚,经济基础还是很重要的。
做决定的时候,还是要多考虑一下父母、子女。
无论如何,都要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卷。
祝好。」
一夕之间,我又仿佛回到了上小学前的一个夜晚。
我被江妈领着走到钱妈家门口。
二层楼房,不锈钢门敞开着,从门口就能望见里头亮堂的灯光。
我站在门口,扯着江妈的手,不敢往里面走。
江妈粗糙的手掌用力推着我的背,“进去呀。”
灯光太刺眼了,江妈家的灯哪有这么亮。
有个矮个头的男孩子,顶着一头光亮的黑发,从灯光里跑了出来,站到我面前,脆生生地喊了我一声“姐姐”。
他的身后,跟着一个身着素色毛衣、表情严肃的中年女人。
“来,喊妈妈。”江妈见我不肯向前,主动扯着我往前走。
叫我姐姐的男孩,扯着我的袖子,要同我一起玩耍。
夜风将发丝撩到了嘴巴里,我用手拨开,怯怯地喊了一声:“妈妈。”
表情严肃的中年女人走上前来,半蹲下身子,唇角带着微微一丝笑意,说:“小雨,你好呀。”
那个夜晚,我感受到了一种惴惴不安的幸福。
我将信息反复读了好几遍,而后熄灭了手机。
我有两个爸爸,两个妈妈,有丈夫,有婆婆,可是我却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不曾拥有。他们要么将背影留给我,要么面向我将刀捅向我。我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,无论怎样摆弄都不会再感觉到疼痛。
9.陆萌(1)
不知怎么的,公司的人也知道这件事。
“上门打小三”,经过添油加醋之后的故事浮夸至极。有人说我扇了小三一个巴掌,有人说我哭着跪下来求小三。办公室里充斥着对我的同情与嘲讽,太阳底下无新事,只不过又是一桩抓小三的轶事,饭后谈资罢了。
我强撑着自尊,承受着大家异样的目光。
然而大家的注意力来得快,去得也快,总有新鲜发生的事情覆盖旧闻。
周一大早公司例会,大家就见识了一场比传闻中更惊险刺激的抓小三。
只不过主人公不是我,而是陆萌。
总经理与陆萌暧昧的传闻,不知怎么竟传到了总经理妻子的耳朵里。例会刚开始没多久,总经理妻子就冲进了会议室,一屋子的主管经理旁观了她泼妇般的谩骂。陆萌被精准找到,并且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。
陆萌的半边脸迅速红了,向来利落干净的短发也变得凌乱不堪。
总经理激动地冲上来扯开他的妻子,“你发什么疯!”
可是他妻子就好像真的发疯似的,双目喷火,满嘴的污言秽语。
在这狠厉目光的注视下,陆萌颤抖着手拨通电话,声音哽咽,眼圈发红,“您好,我要报警。”
警察来得很快,粗粗扫了一眼,例行公事地问:“谁打谁啊?”
陆萌在众目睽睽之下,忍着眼泪指着总经理,道:“我告这个人性骚扰!”
警察一愣,“不是你报警说有人打你吗?”
陆萌哽咽,“他老婆打我,以为我勾引他,可是明明是他对我性骚扰!”
总经理和他的妻子都呆住了。
一个说:“我没有。”
另一个说:“明明是你勾引我老公!”
警察将我们这些围观者轰了出去,单独同当事人问话,录口供。
走出会议室,行政经理嘲讽地向我笑了一下,“比你狠哦!”
我走到洗手池边,将水拨到最大,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脸庞。我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,仿佛刚刚被打了一巴掌的人是我。
午饭的时候,我看见陆萌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。
我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,竟走了过去,在她对面坐下。
她没看我。
我们各自吃着饭。
她没怎么吃得下,筷子不停地在饭菜里拨弄,不时抬手擦一下眼角。
我听见她吸鼻子的声音。
我问她:“事情处理得怎么样?”
她抬头扫了我一眼,很不屑地笑了一下,“为什么你们这种结了婚的女人,老公出轨了,就要找另一个女人出气?是不敢离婚,还是舍不得离婚啊?”
我被堵得说不出话。
“懦弱!”她嘲讽地抛下这两个字,起身离去。
10.陆萌(2)
事情经过东拼西凑,大致知晓了全貌。
陆萌刚来公司没多久,就遭遇了职场性骚扰。陆萌早已有所准备,录音录像都有,证据充分。但她没有十足的把握,内心又有些害怕,因此一直没有举报他。
可是总经理的妻子依旧不依不饶,说陆萌不是好东西,如若不是她勾引,自己老公绝对不会出轨的。总经理的妻子受教育程度不低,听说还是个研究生,只不过为了家庭牺牲做了全职家庭主妇。她的原话是,“苍蝇不叮无缝的蛋”。
陆萌放了狠话,如果公司不开除总经理,她就把公司名声搞臭。
最后公司将陆萌和总经理一并开除处理了。
陆萌离开公司前的那段时间,肉眼可见地憔悴了。临走的那天,正好是午饭时间,她来办理办公用品的交接手续。
交接完东西,她没有立即走,“……上次我说话有点冲。”她看着我,话语中有歉意。
我接过单子,摇了摇头。
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
我和宋畅冷战快有一个月了。
“我也觉得自己挺不争气的。”我叹了口气,“女儿还小……虽然这句话听上去,很像是借口,可是问题又确实摆在眼前。”
她点点头。
转而,她又说:“新的总经理到任后,你可以试着争取回你原来的职位。”
我不置可否。
“不管祝晚风怎么样,你的事业和婚姻,还是你自己说了算的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我说,“你呢,今后什么打算?”
陆萌耸耸肩,松垮地笑了一下,“我原本就准备出国留学,现在这样正好。”
“祝你一切顺利。”
她意味深长地说:“你也是。”
陆萌离职后,我想了许多许多,我开始领悟到了一个道理。人心是关不住的,与其牢牢地攥着,费力地去维系,整日悬心找不相干的人对峙,不如……就放他走。
11.离婚(1)
新上任的总经理是个年过四十的女性,从别的区域调过来,集团里流传着关于她与集团总部某位大领导的八卦。
似乎,只要是身居高位的女性,多少都会面临类似的传言。不论真假,总是传得有鼻子有眼,仿佛唯有传言背书,她的职位才有合理性。
陆萌离职,职位空缺,我试着向她自荐。
她认真看了我的履历,问了些关于工作内容的规划和看法,说要考察一下。
我知道她同时也在面试新人,我的胜算不大。可是两周之后,她主动找我,竟然同意了我的申请。
她也没说客套话,只说考核很严格,比不得我现在手里的活轻松。
可是我却感激不已。
倒像是工作给了我底气,我思忖许久,正式和宋畅提了离婚,态度坚决。
宋畅像是万万没有料到的样子,万分吃惊。
他说他已经和祝晚风划清界限了,公司也已经将祝晚风辞退了。
他说这件事情没必要闹到离婚的地步,他已经知道错了,虽然他同祝晚风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,但是他确实有过一些令人误会的举动。
他说我们女儿还小,我们一路走来不容易,今后我们还要一起扶持走很长很长的路。
他说我想事情太简单了,别以为一个人生活会很轻松,女儿也不会让给我。
那一晚,宋畅在指责谩骂和痛苦忏悔之间反复横跳,将我们这十年相识相爱的光景细数了个遍。
这几年,我都没有好好打量过他。
不知从何时起,酒精将他曾经平坦的腹部灌得凸起,清瘦的脸颊上也长出了横肉,乌黑的发顶间夹了几根银丝。
岁月宽厚,不曾磨平他的进取斗志。
岁月也残酷,吹熄了他眼中的光彩。
我将手放在他的肩上,感受着他啜泣时的抖动。
我说:“女儿不是物品,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。我也不是。”
12.离婚(2)
离婚手续办得坎坷,宋畅找了几次理由逃避。
我们同在一个家,却碰不着面。
回想我们21岁恋爱,距今也已有十年。说相爱吧,怕是爱得还不够。说恨吧,却也还念着旧。
他这样回避,拖着我,我却也不忍与他撕扯得太过难看。
回到市场部后,工作节奏加快,几次赶大节点,忙得昏天暗地。我早早地断了奶,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当中。
这一拖竟拖了几个月。
一日正在加班,手机忽然收到一条好友申请。
点开,竟是那个熟悉的皮卡丘头像。
「我是祝晚风。」
「有事?」
「这里,房号3308。」
紧接着她发来一个定位,是个酒店。
我本打算置之不理,却又担心真的闹出什么事来。
到了地点以后,为谨慎起见,我同酒店服务生一同敲了门。
衣衫不整的宋畅在门后出现,满脸的惊讶与荒唐。
里面祝晚风裹着浴巾,面上依旧挂着浅笑,“愣着做什么,报警呀!”
服务生先我一步报了警。
那天夜里,整个酒店都闹哄哄的。
大家对于捉奸戏码喜闻乐见,拍照的,调侃的,发抖音朋友圈的,都有。
事情闹得沸沸扬扬,满城风雨。
宋畅再没理由拖着我,火速同我办完离婚手续,他净身出户。
我将原先的房子卖了,另买了一套小房子。原先的房子楼层高,房型老,住在里面很压抑。我新买了套带院子的小房子,另外请了个阿姨带女儿。
宋畅所在公司最终还是开除了他,与他割席。被开除以后,他过得很糟糕。媒体有记忆,工作并不那么好找。他只好将简历投向了外市。
这些都是他主动向我诉的苦。
只是,我再也不可能被蒙骗。
捉奸事件轰动,就连在国外留学的陆萌都看到了消息,打电话给我时第一句话却是,“视频里祝晚风凑你耳朵边说什么了?”
说着,她传过来一条路人拍的视频。
视频里,警察,服务生,看热闹的人,宋畅,祝晚风,我,每个人的面孔都是那样生动鲜活,每个人又都好像游戏中执行自己特定任务的NPC,与他人的世界都好似没有关系。
吵闹、哭泣、嘲笑、厌烦、冷漠……
每个人又都有着自己应当有的固定情绪。
唯有祝晚风,从视频镜头深处走出来,从暗处走到明处,脸上依旧是那一抹淡淡的笑。
被这么多人关注,她仿佛浑然不觉羞耻。
视频里,我背对镜头。
祝晚风擦过我的身边,轻轻地说了句话。
我的背影明显僵硬了,迅速转头看她。
可是她却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许多天过去了,那句话依旧清晰响在耳边。
她说的是,“宋畅在转移财产,让他净身出户。”
13.尾声
那一夜过后,我给祝晚风发过消息。
我想问问她,为什么要赔上自己的名声做这一切。
她回复了我一则视频,画面是黑的,但是有人说话的声音。
说话人的声音化成灰我也认得,是宋畅。
只是口吻却并不熟悉,带着一丝散漫,一丝无奈,一丝惋惜,又有一丝得意。
他说:“可惜啊,找不到她出轨的证据,不然哪用得着我这么费尽心思地转移财产。”
祝晚风说:「不用谢我,我被辞退后他却能置身事外,撇得干净,这让我认清了不少。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自己。」
后来再要发消息追问,却发现我已经被她拉黑了。
我回了趟老家,江爸江妈是农村人,不太关注网络,他们的世界封闭狭小,倒像个世外桃源。
我说我离婚了。
江妈叹口气说,离婚了也好。
我带着女儿在老家过了个无所事事的周末,仿佛世间烦扰与我们都没有关系。
看着江爸江妈已然半白的头发,无限感怀。想到这么些年,我就好像是一根素净的葡萄藤,迎着岁月的风生长,曾经以为能有一个真正的家可以让我去依靠,却不过是黄粱一梦。这个世间或许本就不存在什么公平,万事只能依靠自己去抉择,去争取。
人生路还长,我只是运气不好,抽中了一把烂牌罢了。
烂牌,也有烂牌的打法。
女儿快满周岁了,我给她取名“江尔尔”。
人生不过尔尔,莫被小事绊倒。
(完)
作者:星河一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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